「我交女朋友了。」
星期二，最後一節是難搞的化學課，老師很無聊、化學計量很無聊、坐在前面自以為偷滑手機技巧高超其實相當拙劣的肥宅很無聊，所以，果不其然，我不小心又睡死了。
直到打鐘了、人都快走光了我才醒來，然後在迷濛的意識中看到阿奇。
「喂，走了啦，等一下還要補習咧。」阿奇走向我，拍了拍我的肩。
「靠……我明明叫後面的快下課前叫我的。」緩緩地開始收起東西。唉，一天除了無聊的八節課以外，晚上還要繼續在補習班被荼毒，台灣的教育一定出了什麼根本的問題。
吼，頭上又要出現討厭的紅紅了。
「你今天是不是又沒寫上次出的作業了？」阿奇隨口問。
「廢話，等等再跟別人抄就好啦。」我也隨口答，「我就不相信你就有寫。」
東西整理完畢，因為本來就沒什麼東西，回家後都累死了也不會碰書。
我們倆走出教室，等到出校門前，我們還得走一段路，平常這個時候，阿奇和我都會一路隨便聊聊，聊到一起吃晚餐、聊到一起進補習班、聊到再一起抄別人的作業。
「平常」？為什麼強調「平常」？
因為他今天反常了。
平常我隨便講一些話，不管多麼天花亂墜，跟我默契好的他總可以應對如流，雖然邏輯性欠佳。但今天怪怪的，我講什麼他都只會嗯嗯啊啊的。
真的怪怪的，而且他的臉色似乎不是很好。
「喂，阿奇，」身為好朋友，不關心一下看來是不行了，「你今天怪怪的哦，講話都有氣無力的。」
「嗯……」仍然繼續有氣無力，沒有要否認的意思。
「喂，幹嘛啦，發春喔。」勾住他的肩膀。
一定有鬼，從來沒看過他這樣。
嗯……可是這樣下去也頗尷尬的，我應該問清楚發生什麼事才對。不過阿奇這個人性格就是怪，每次都非得等到最後一刻才肯說出事情的原貌。
還是我要等？等他自己來跟我講？
也不對，要是他一直都不講，那我不就變白癡？苦守寒窯十八年嗎？這樣用好像不對。這些都不是重點，要是他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……
還是還是，乾脆就不要問，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……
「燁宇。」正當我陷入苦思時，阿奇突然停下腳步。
「幹嘛？」我看著他，不知為何慢慢緊張起來。
「我想跟你講一些事，我們去一下老地方好不好？」他看著我，眼神堅定。
「喔……好啦，反正補習時間還有點久。還有，你不要這樣看我啦，怪嚴肅的。」縮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。
一定有鬼，真的一定有鬼。
因此我們改變路線，放棄跟著人潮脫離這個大監獄，轉向前往我們所謂的「老地方」——校長室後的花圃。
這裡的小花小草不少，清幽得很。由於座落於整個校園的最角落，平時很少會有人靠近。當然啦，也有可能是因為怕會遇到校長就是了。
好了，走到定位啦，我看阿奇這傢伙還是畏畏縮縮的。
是時候推他一把了吧。
「說吧。」隨便找了地方就坐了，也邀請他坐在我對面。
「嗯……」坐下，「好。」深呼吸，「首先……」停了三秒，「你要先保證，你不會告訴任何人。」
「好好好，我哪時候把我們之間的秘密跟別人說了？」這可是真的。
「真的？」疑惑。
「不然你現在怎麼會選擇跟我講咧？」這也是真的。
「也是啦……畢竟你是我最信任的人。」抓了抓頭，笑了笑。
我沒有催促他，我太了解他了，越逼他只會越支支吾吾的，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靜觀其變。
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，又是一陣沉默。
平常我會想說：「也罷，就等他唄。」然後開始玩起旁邊的花花草草，也因為這樣，我練就出了讓蝴蝶輕易停在我手指上的絕妙技巧。
「平常」？
對，這次換我反常了。
不知怎地，從他要我跟他來這裡時，心裡就一直有股怪怪的感覺……說不上來，但就是悶悶的、不太舒服。
好像……就好像等到他跟我說完後，我會崩潰還怎樣的，可是我明明知道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會發生。
怪了怪了，明明我是最了解他的，可是如今，連最了解他的我都迷惑了。
他給我的這種不安感，這還是第一次。
也是第一次，他的沉默讓我如此著急。
一定有鬼，真的真的真的一定有鬼。
吼，他到底要說什麼啦！是要講了沒！搞得我好像喜歡上別人的小女孩，心裡沒一刻閒。
不行，再這樣下去不行，我看我還是先下手為強好了。
好好好，我現在就來打破沉默。
「喂，阿……」
「我交女朋友了。」
「啊？」
啊？什麼？
「呃……你剛才本來是想要說什麼嗎？」阿奇好像聽到我的開頭了。
「沒有啦，我只是想叫你……」心不在焉。
什麼？等一下……等一下，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！他說什麼！
我、交、女、朋、友、了？
女朋友？
「燁宇？」
「啊、啊？」恍神結束，「等等，阿奇，你是說真的嗎？女朋友？是男女朋友關係的那種女朋友？真的假的啦！哪個眼瞎的啊？哪一班啊？不會是學妹吧？啊，還是……」
「你等一下啦，燁宇！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「一次問那麼多，是要我怎麼回答啦。」
「哦哦，對吼，哈哈，歹勢啦，我一下知道太驚為天人的事情了，情緒按耐不住啦！哈哈……」
太誇張了太誇張了太誇張了！阿奇交女朋友了！長得普通成績普通家世普通的阿奇竟然交女朋友了！
我完全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，阿奇脫離單身俱樂部的這一天。
「靠，連你都交得到女朋友了，我真的可以去吃屎了，哈哈。」乾笑。
乾笑？
「嗯……」乾笑。
乾笑？
「欸，所以是誰？是你上次說的……有意思的那個嗎？那個、那個……」一時間突然想不起名字，隔壁班的那個啊！
「不是啦，不是小儀啦。」擠出笑容，「是……一年級的學妹。」
「靠，真假，學妹耶！」這著實嚇到我了，「等等，不會是……沈青蓉吧？」突然想到，好像某次看到阿奇和她聊得很開心的樣子。阿奇有跟我提過她，她在一年級也算有名，因為長得滿漂亮，而且酷酷的，可惜不是我的菜。
「……」阿奇卻突然無言。
不會吧？猜到了哦？
我給了個意圖不軌的邪笑。
「你也太好猜了吧。」伸出手，緩緩地放在阿奇肩上。
「吼，煩死了。」一把將我的手揮掉，面容尷尬。
「就說吧，我果然是最了解你的，哈哈哈！」我又乾笑了幾聲，「阿奇啊阿奇，你也有這一天啊，哈哈哈……」乾笑。
他也乾笑。
乾笑乾笑乾笑乾笑乾笑乾笑乾笑乾笑。
充滿乾笑。
不對勁，完全不對勁。
不應該乾笑的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那麼詭異的時刻。
不對不對，他現在是在跟我說他喜歡的人耶。上高中我們認識以來，我和阿奇一直是沒人要的「臭男生」，這還很有可能是促成我們那麼要好的原因。如今，他拋下了這個名號，找到了女朋友，女朋友耶！是女、朋、友耶！這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稀寶嗎？照理說他應該是狂喜的狀態才是啊？
阿奇的表情很複雜。
說是開心嗎？嗯……不太對，但若隱若現的笑容是怎麼回事？好像說是苦笑會比較貼切些……不是吧……女朋友耶，要苦笑也是我吧……疑惑？是疑惑嗎？
「燁宇。」
「啊？」
他又再度抓回了神遊中的我。
「你會覺得現在的我，很奇怪嗎？」他從來沒有那麼認真地問過我問題。
「呃……是很奇怪沒錯啦。」我照實說了，「照理來說，你交了女朋友，應該是很開心才對啊，可是我卻沒有感到你很爽的感覺。」
「沒有很爽的感覺嗎……」喃喃。
沒有很爽的感覺嗎……
莫名地，這句話敲動了某些東西。
「你和沈……呃，你和你女朋友交往多久了？」不太想說出那個人的名字。
「三個、呃不，好像四個禮拜，快一個月了吧。」什麼啦，竟然會沒記清楚。
「靠，都沒跟我講是怎樣啦！」笑著推了他一把，「你是怕被我臭幹是不是啦，哈哈。」
「……」沒回應，只是微笑。
「……」搞得我也沉默了起來，「喂，你真的很奇怪。」
「……真的嗎？」
「真的。」
「……」他。
「……」我。
什麼情況。
突然，那種感覺又來了。
悶悶地、不太舒服。
「阿奇，」我終於開口，「你老實跟我說，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瞞著我？」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大可能。
「瞞著你嗎……」思考。
「你最好別騙我嘿，別忘了哦，你什麼都沒辦法逃得出我的眼睛的嘿。」字字警告著他。
「最好啦，那你怎麼會連我交女朋友都不知道，都快一個月了耶。」
「靠，那是你不講好不好。」
「你又沒問。」
「什麼啦！我……」想要反駁些什麼，卻啞口無言。
「……」低下頭，「還說最了解我……」言語落寞。
這下我真的有點惱怒了。
「你到底怎麼了啦？好，我不怪你沒跟我講你交女朋友。至少，如果你真的遇到什麼事情或問題，可以跟我講啊。你現在這個死樣子，我根本無法打從心裡為你感到開心。」
「那如果我現在是很高興、很幸福的樣子，你就能打從心裡為我感到開心嗎？」
「啊？你在說什麼啦！」
「我比你早先交到女朋友了，你不會生氣嗎？」阿奇的神情忽然變得相當嚴肅。
「生氣什麼啦！我是那麼幼稚的人嗎？我當然會為你感到開心啊！」我只是說出我想的。
「……」凝視著我，「你根本就不了解我。」又低下頭。
好，我正式生氣了。
「阿奇，你現在是想怎樣？存心惹怒我？」我努力抑制發飆的情緒，「在這所高中裡面，你有哪個像我一樣的朋友？老實說好了，像你這種個性，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。如果我不了解你，那還會有誰了解你？」
「……」又沉默。
「阿奇，請你把話說清楚，我受不了你現在再給我來沉默是金這招。」
「……」他抬起頭，「對不起。」看著我。
一直一直看著我。
我沒辦法憤怒了。
「……阿奇，」良久，才努力吐出這兩個字，「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怎麼了。」
「燁宇，」兩秒，「我們……是朋友嗎？」
「什麼啦，不然咧？」想不透他怎麼會問這種鬼問題。「好啦，我知道了，還是你覺得我沒你女朋友那麼了解你？好啦好啦，我沒交過女朋友，可能真的不懂你的感受。」
說實在的，這些都是我的語無倫次。
對於阿奇，一直以來，我都能自然對待。
氣氛完全不對……心中那股悶有增無減，甚至衍生出了一種更負面的情感。
害怕。
好像下一秒，就會失去些什麼的害怕。
「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，我寧願了解我的人，是你。」阿奇。
突然，阿奇變得好遠好遠。
「燁宇，對不起……很多事，我真的沒辦法跟你說……」他繼續說著，「我怕，要是說了，某些東西，就會變了……」
「要是你真的信任我的話，有什麼不能講的嗎？」非常困惑，「你聽好了，你是我相當重要的朋友，有什麼困難，我都一定會盡力幫你解決。要是你女朋友也沒輒的話啦，哈哈。」試圖緩和氣氛。
「沒辦法的……有些事，是沒辦法跟你說的……」站了起來，「好了啦，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，我們也該去補習班了吧。」伸了伸懶腰，「好啦好啦，剛才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吧，哈哈，走吧。」開朗地笑了幾聲，轉身準備離去。
——你現在把我當白癡耍就是了？
我拉住了他。
他在演戲。
笑容是硬擠出來的，演技太差了。
他現在，非常非常難過。
「我不要你這樣。」我說，正色地，「你明明就很難過！我想不透，到底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？我們不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嗎？」著急了，「看著你這樣我也不好受啊！朋友是這樣當的嗎？」
「……拜託，不要再問了……」不敢看著我。
「阿奇……？」鬆開了我的手。
心好悶好悶。
現在不只是阿奇，連我都難過了。
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？為什麼阿奇會連我都不說？那這些事，他有跟他女朋友說嗎？還是他女朋友禁止他告訴我？他女朋友……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好好地說出「沈青蓉」這個名字？
我是不是……在逃避些什麼……？
無法克制自己胡思亂想。
「那如果我現在是很高興、很幸福的樣子，你就能打從心裡為我感到開心嗎？」
阿奇這句話閃過我腦中。
我真的，能打從心裡為阿奇開心嗎？
能？
這個答案，本來應該不容質疑的。
太不對勁了……原來我不僅不了解阿奇，還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嗎？
「阿奇……我……」想說些什麼，卻無能為力。
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我從來沒有這樣過。
好像下一秒，就會失去些什麼的害怕。
「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……但我總覺得好害怕、好害怕……人要是能夠單純地相處多好，不要有猜忌、不要有欺騙多好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我怎麼了……」說著說著，阿奇眼眶竟然泛紅了。
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。
但他的感受我想我能了解。
「燁宇，我們……是朋友嗎？」
又一句話閃過。
我是不是在逃避些什麼？
會不會，其實我完全能懂阿奇現在的想法，只是不停裝傻？
我到底是不是在逃避些什麼？
人要是能夠單純地相處多好。
「你真的有交女朋友嗎？」我問，淡淡地。
他沒有動作，只是盯著花圃不發一語。
阿奇沒有說話。
我沒有說話。
阿奇看著我。
我看著阿奇。
「很重要嗎？」他說。
乾笑。
「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，我寧願了解我的人，是你。」
「走吧，補習的時間快到了。」
他轉身，離開。
我只是望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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